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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David Sterritt

译者：鸢尾花

校对：易二三

来源：Criterion（2012年12月4日）

特瑞·吉列姆无疑最伟大的电影幻想家之一，而《妙想天开》则是最能代表他风格的一部作品。很显然，这部惊人的影片受欢迎的程度并没有被时间削弱。影片的故事灵动地从滑稽喜剧、政治讽刺滑向了梦幻般的浪漫、狂暴的幻想和乌托邦式的科幻。

《妙想天开》（1985）

《妙想天开》的对白和视觉风格与吉列姆之前的作品一样精辟，它所探讨的主题——社会异化、恐怖主义、高科技的危害和绝对的官僚化——如今的状况似乎要比影片上映的1985年更加紧迫。除了主题曲之外，全片似乎没有什么元素和「巴西」有关。

电影中的「巴西」（译者注：《妙想天开》的英文名为Brazil，直译为巴西）就像罗曼·波兰斯基《唐人街》（1974）里的「唐人街」一样，它是一个朦胧的远方，萦绕在人们的想象中，却没有过多地进入角色的世界。

故事发生在并不遥远的未来，在一个不知名的城市，一切都是失序的，恐怖爆炸更是家常便饭。影片的主人公是山姆·劳伊（乔纳森·普雷斯饰），一个决心保持平凡的人，害怕有一天有人会试图提升他，让他离开在档案局的平凡工作，档案局是统治社会各个方面的众多政府机构之一。

只有梦境能帮助山姆逃脱枯燥的生活，在梦中他是一个长着翅膀的超级英雄，与黑暗势力战斗，并拯救了一个可爱的女人。有一天，在山姆工作的过程中，一只臭虫爬进了打印机，导致一个名字被印错了——「塔特尔」被印成了「巴特尔」，一个无辜的人被逮捕、拷打和杀害。

在看望那个人的遗孀时，山姆发现了他的梦中情人，她就住在公寓的顶层。她的名字叫吉尔·莱顿（金·格雷斯特饰），不久之后，她和山姆都因与已故的阿奇博尔德·巴特尔有关联，而被怀疑是恐怖分子并且遭到追捕。

这些事件刺激、惊险、充满悬念，但真正推动故事发展的，竟然是空调。《妙想天开》的一个又一个场景被纵横交错、拥挤不堪的通风管道堵塞。每一个都是如此蜿蜒、荒谬——哪怕是「巨蟒剧团」（译者注：知名喜剧团体，特瑞·吉列姆为其中的成员）的人来到这里，他们可能变得和这些通风管一样无趣。真正的「塔特尔」（罗伯特·德尼罗饰）是一个和政府打游击的修理工，他跳跃在楼宇之间，在没有繁杂文书批准的情况下帮人们修理东西，然后顷刻间消失。

当然，信息部认为塔特尔是一名恐怖分子，而当官方授权的修理师斯波尔（鲍勃·霍普金斯饰）和道瑟（德里克·奥康纳饰）发现，塔特尔帮助山姆改装过家中的管道后，山姆就惹上了麻烦。这就是这个所谓高科技社会中的低效率的事实。

电影中还有很多出彩的人物，例如山姆的母亲伊达（凯瑟琳·海蒙德饰），一个整容成瘾的人；杰斐医生（吉姆·布劳德本特饰），伊达身边过于殷勤的医生；库兹曼先生（伊安·霍姆饰），萨姆所在部门胆小的负责人；赫尔普曼先生（皮得·沃恩饰），浮夸的信息部主任；以及永远带着微笑的杰克·林特，一个政府审讯员，由迈克尔·帕林扮演——他是吉列姆在巨蟒剧团的天才同事之一。

杰克是山姆最好的朋友，然而在影片的结尾，审判山姆的正是这位挚友。《妙想天开》是如此具有艺术的独创性和情感上的震撼力，必须亲眼目睹才能相信。在世界电影的范围，没有任何其他作品能与之媲美。

对于一个拥有真正独特想象力的导演来说，特瑞·吉列姆也很擅长将自己的创意与他人分享、合作。在起草了《妙想天开》的剧本后，他请来了汤姆·斯托帕德，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君臣人子小命呜呼》的作者。吉列姆知道这位剧作家的语言天赋可以补充自己在影像上的天赋；查尔斯·麦肯恩也对剧本做出了进一步的贡献，他在片中的表演也可圈可点，饰演和山姆共用办公室的哈维·莱姆。

特瑞·吉列姆喜欢让剧组中的每个人都参与到制作的各个方面来——服装设计师的想法，艺术总监等人对的剧本看法。而最终的成片无疑带有吉列姆明显的个人印记，充满了幽默、神秘、危险和敏锐的感觉，《时间大盗》（1981）到《十二猴子》（1995）和《恐惧拉斯维加斯》（1998）等作品都是例证。

尽管有着如此多的闪光点，但《妙想天开》还是遭到了美国发行商的压制。环球影业觉得这部电影过于冗长、令人困惑、情绪低落——尤其是结尾部分，它无疑是在宣告，好莱坞的大团圆结局传统往往是一场侮辱智慧的闹剧——环球影业从吉列姆手中夺取了最终剪辑权。（吉列姆个人版本的电影要比合同规定的片长多几分钟。）环球影业将吉列姆的142分钟版本的影片剪成了94分钟，加上一个煽情的结尾，把影片尖锐的讽刺感剪得支离破碎。

吉列姆宣称，他已经放弃了「爱能征服一切」的想法，他宣战了。此前，有电影公司在欧洲发行了《妙想天开》，他知道这部影片很受欢迎。他不顾环球影业的反对，在美国做了一些私人放映，1985年12月，洛杉矶影评人协会史无前例地将年度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剧本等最高荣誉授予了这部从未公开放映过的影片。

制片厂显然被打败了，环球影业最终在影院发行了132分钟的「折衷版」。然而票房并不理想，只收回了总制作成本的三分之一，但这部电影很快就拥有了众多拥趸，吉列姆的欧洲剪辑版成为值得一看的作品。（这里介绍的是该版本，导演对其进行了一些微调，现在常被称为吉列姆的导演剪辑版。）

吉列姆从他1500万美元的预算中获得了巨大的收益，经常使用他标志性的广角镜头，将狭小、幽闭的空间扩展为巨大、令人生畏的空间。在档案局一个看似无尽的走廊上的推轨镜头，是通过在一条通道上，两次移动摄影机拍出来的，经过精确编排的演员在离镜头几英寸远的地方蜂拥而至。这场戏在一个废弃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面粉厂里拍摄，里面还有陈旧的木制机器，剧组对其进行了修整，以获得新式的丑陋和旧式的低效相结合的「不雅感」，这是影片道具的视觉特点。

吉列姆用同样在面粉厂里拍了吉尔和巴特尔夫妇的家——名不副实的香格里拉大厦。艾达的豪华公寓是伦敦国家自由俱乐部的台球室；片中的教堂则来自骑士桥的迪斯科舞厅；山姆家附近的街道是在巴黎的一个现代主义郊区拍摄的；杰斐医生在十九世纪英国豪宅的阿拉伯大厅里工作。

最引人注目的是，吉列姆在一个废弃核电站的冷却塔中建造了阴险的审讯室，要求山姆的救援人员从250英尺的高空降落到离地面30英尺的细长金属条上。其他的布景也是如此一点点搭建起来的。

视觉效果团队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视效总监理查德·康威曾参和吉列姆有过多次合作——《巨蟒与圣杯》（1975）《莫名其妙》（1977）《人生七部曲》（1983），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乔治·吉布斯与康威一起合作了《人生七部曲》，他刚因《夺宝奇兵2》（1984）获得了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当他看到《妙想天开》的剧本时，他马上意识到这部电影的难度不低。

值得注意的是，特效大多是在「镜头里」完成的，在片场拍摄，没有进一步的后期工作。一个很好的例子是山姆梦见巨大的石碑从地下猛烈地喷发出来——这是一个可怕的景象，它是通过反复拍摄微缩模型和精心计时的慢动作来实现的。

其他令人难忘的形象来自于无处不在的小装置。守卫信息部的荒谬的探测镜是一个由灯、阀门、无线电零件、伸缩臂和牙科设备组成的混合体，而困扰山姆美梦的巨大武士既是一个古老的形象，也是一个由电脑零件拼凑而成的后现代的模仿品。这部电影的高潮是它的音乐主题曲。电影的主题曲来自巴西作曲家阿里·巴罗佐写于1939年的歌曲《巴西水彩画》（Aquarela do Brasil），由吉奥夫·穆德演唱。这段旋律在片中多次出现，以至于配乐师迈克尔·凯曼都以为是自己写的曲子。

影片的核心意味在于社会批判，吉列姆坚持认为当代文化是被技术所奴役的，这些技术所浪费的时间和资源比它们省去的时间多得多。《妙想天卡》的政府使事情变得更糟，它的目标是完全控制社会，但由于各个层面的愚蠢和无能，结果一无所有。例如，观众可以留意看片中的电脑和电视屏幕——没有漂亮的大显示器，每个人只能凑在小屏幕前，用愚蠢的屏幕放大器看电视。

或者看看山姆的电话吧，一个由插头和电线组成的混乱的结，更像是一个古老的配电盘，而不是一个光滑的电子设备。当权者——或者说中央服务部门，用政府那骗人的行话来说——任何事情都是以复杂的方式进行，而不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可怕的爆炸在整个故事中反复出现，但尽管政府不断声称恐怖分子是罪魁祸首，但有可能压根就没有恐怖分子，只是当局办事不力造成了许多致命的事故。这种富有讽刺意味的想法——公民秩序的守护者是公民秩序的最大敌人——贯穿了整部影片。

《妙想天开》与最伟大的银幕喜剧一样滑稽和搞笑，但它也与两部经典的反乌托邦讽刺小说——卡夫卡的《审判》（1925）以及乔治·奥威尔的《1984》（1949）一样严肃和警醒，它与这两部作品一脉相承。《审判》仍然是最令人血脉偾张的关于人类被官僚主义的过度杀戮所压垮的故事，而《1984》预示着在片中无处不在的官方恶意和渎职行为——尽管吉列姆说他从未读过这本书。

《妙想天开》的社会政治信息交织在其埋藏的每个细节中。例如，当山姆第一次进入他的狭小办公室时，他发现他的办公桌穿过墙壁延伸到了隔壁的办公室，让他和哈维·莱姆玩起了拔河比赛——这是一个可怕的视觉插曲，也是对资本主义文化将琐碎的物品，变成无情的地位和声望的象征的一种讽刺性评论。

为了将不可避免的官僚主义注入影片的最小细节，吉列姆甚至印制了无数的表格、档案、证书和印有官方印章和签名的信纸，甚至是通知被捕者如何以及何时向其家人收取逮捕、监禁和/或处决他们的费用的文件。宣传海报（「不要怀疑朋友——举报他」）和广告（「富饶之地——顶级安全度假营——在没有恐慌的气氛中放松自己」）也无处不在。

我第一次看到《妙想天开》正是在吉列姆与发行商争斗过程中，私下举办的一场放映会上。虽然后来我看了很多遍，但那些辛辣、令人回味的场景每次都会带给我不一样的惊讶、高兴和感动。当你意识到这是一部拍摄于1985年的影片时，你会感叹于它的预见性。

当时《捉鬼敢死队》（1984）《回到未来》（1985）以及最新的《星球大战》和《夺宝奇兵》等逃避现实的大片是科幻片的流行之作。 从那时起，《妙想天开》就为幻想、科幻和社会讽刺片设立了很高的标准，从蒂姆·波顿的《蝙蝠侠》（1989）、史蒂文·索德伯格的《卡夫卡》（1991年）到让-皮埃尔·热内和马克·卡罗的《童梦失魂夜》（1995）以及阿方索·卡隆的《人类之子》（2006），你都可以看到其影响，更不用说「蒸汽朋克」设计运动的复古未来主义美学。

但是，《妙想天卡》独树一帜，描绘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异端社会，而且在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社会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就像我们在银幕上看到的那样，特瑞·吉列姆创造的这个影像世界如此糟糕，同时又如此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