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了,脱口秀就来来回回那么几个人,市场大,演员少。我属于有天赋的演员,第一次上台虽然没有爆笑,但是观众还是笑了的。有些演员还冷场呢。”
1
2018年时我在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做秘书,整日周旋在数不清的账单之间,觉得日子沉闷无聊,便想起之前看过的演出,主办方有“即兴喜剧”课程,当即报了名。
课程分为A、B、C班3个阶段,难度进阶,都是在上海的周末开课。我最初上的A班有17名学员,大都是工作生活在上海的白领,也有一位湖州的中学老师。年龄以90后居多,超过30岁的已算“大龄”。
同学们给我的印象都是追求时髦的都市青年。报班的原因,多是出于心中对表演行业的好奇和向往,想来尝试一下舞台表演,同时释放平日的压力。也有人说平时圈子小、朋友少,想通过课程认识一些有趣的朋友,改变下自己内向的个性。
到了去年夏天,老师让我在新一期的C班当助教。进班前,老师特意关照,说班里有个“榨汁(Judge)哥”,喜欢质疑和批评同学,让我稍微留心一下,以便更好地维护课堂秩序,“曾有位女学员就因无法忍受他的指指点点,申请延后上课,想要避开他”。
开课当天,我到得有些晚,班里8位同学都已到齐,正坐着闲聊,我第一眼就看到那个“人群中最靓的仔”。
那个男人看起来30岁出头,中等个头,黑黑瘦瘦,小脸,有点像秀气版的六小龄童。他坐在人群正中间,说话声音最洪亮,笑得最开心,神情也最眉飞色舞。他身着成套的红军戏服,长长的裤腿卷了起来,露出一双看不出品牌的厚底运动鞋,荧光蓝、黄、绿的鞋面很扎眼。红军帽下,深棕色的大框墨镜架在额头上,稍稍露出眼睛——他竟然还文了眉。
见我进来,他主动开口问:“你谁啊?新来的?”
“我是老学员,来当助教。”我回答,又忍不住问,“这是你特意买的衣服吗?”
“对!我最近在看《毛主席语录》。”
“怎么配这个鞋呀?”
“时髦!”他骄傲地咧嘴笑。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司机。”
“开哪种车啊?”我见他十分活络的样子,以为他是在单位给领导开车。
“我开大车!”他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比划起开车的动作,“我从山东过来的,总算等来你们开C班了!”
“乔哥可想做演员了,我们这个班就是他催着开的。”有位同学说。
好吧,果然他就是老师说的那个“榨汁哥”。
这个班里除了乔哥,还有两位同学也来自外地。南京的女学员是90后,纪录片编导,想尝试一下站在舞台上的感觉。苏州的男学员是70后,做人力资源,希望能将即兴小游戏作为“破冰”方式运用到员工活动中。
即兴喜剧讲究团队合作、队友之间互相支持,老师常常强调:要尽量放开自己,在课堂上抛开对自己表演的自我点评。乔哥似乎听“明白”了这句话,不自我批评,但“可以”批评别人,于是,看完同学的表演,他常常站起来发表意见。
“你这个细节刻画不到位!”
“这个女演员摇晃红酒杯的幅度太大了,如果她手里真的有一杯酒早就洒出去了!”
“我感觉大家还是艺术表现力不够!”
……
他语气愤慨而坚定,说完还要恨铁不成钢似地插着腰站一会儿才坐下。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老师听了他的发言总是面露难色,走近乔哥,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刚开始学习就能做到完美的,我们要记得,‘即兴精神’是队友之间互相支持!”
“乔哥这样说话你会不会生气呀?”我小声问在课上被他点评演技的女学员。
“都习惯了,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太想演戏了,也理解他。”女生笑笑。
“你也不生气吗?”我转头问另一个男学员。
“他有点没礼貌。”男生顿了顿,继续说,“不过他确实是热爱表演,比年轻人还要有活力,像个毛头小伙子。”
我笑这人真是个“奇人”,便有意无意地向乔哥打听起他的故事。起初,他的自述还很“伟光正”,后来越说越多,我便能拨云见雾地知晓一二了。
2
乔哥是特意从老家“打飞的”来上课的,此前的A、B两班课程也都上过了。比起别的同学,他上课的成本要高出不少——每次上课都是周末两天,学费1200元,加上来回机票和住宿,来一趟上海得花费3000元左右了。
这对于做油罐车司机的乔哥来说是笔不小的开销,但他却乐此不疲,我问他为什么,他答:“成为一名喜剧演员,是我从14岁以来的人生梦想。”
乔哥生于1986年,老家在山东东营农村,他父亲跟着爷爷做石头运输的小生意,母亲务农、料理家务,家中还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阿泽。上高中以前,乔哥一家住着最简陋的土房子,洗澡只能去很远的水库对付一下。14岁那年,乔哥几天没洗澡,被同学嘲笑身上有股怪味,让已有羞耻心的他备受打击。尽管每周只有1元零花钱,他却攒下14元买了瓶劣质香水,喷了再去上学,心里美滋滋的。岂料,母亲循味问出香水价格后,狠狠抽了他几下,还骂他“丑”。这个沉重的“丑”字在乔哥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也是那一年,乔哥在同学家看了《大话西游》。那是他第一次看香港喜剧电影,被周星驰无厘头的搞笑风格深深吸引,笑得前俯后仰。他当时还不知道什么叫“喜剧”,就觉得“搞笑”。他隐约意识到,原来形象不那么高大伟岸的人也可以受大家瞩目——这就是搞笑的魔力。
自那以后,原本性格内向的乔哥开始变了,他模仿电影中的情节,加些自己构思的点子,上课发言时抓住机会“表演”给同学们看。没想到,效果还不错,他的表现总能引来哄堂大笑。
这给乔哥带来莫大的鼓舞,一向自卑于家境与颜值的他开始坚信,自己具有超乎常人的搞笑天赋。于是,他以此为乐,每天坚持在上学路上构思他的今日搞笑计划,日复一日。
到了高二,听闻学校要办文艺汇演,乔哥拉上几个同学,准备一起演小品,信誓旦旦要在校级舞台上大放异彩,但随着汇演临近,几个人却互相推诿,谁都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剧本。最后只好东拼西凑一些内容,在班级里和同学自娱自乐了一把。
读了《三重门》后,乔哥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感召,将韩寒的作品全部找来看了一遍。从此,韩寒在乔哥心中的地位仅次于周星驰。他想效仿韩寒辍学,然后找机会去西藏骑行。
在高二搬新宿舍的那天,乔哥和同学们一起抱着铺盖走出寝室,同学们往东走,他往南走。同学见状连忙喊他:“喂,你走错啦!”他只留下一句:“我回家了!”便头也不回地坐上回家的公交车。
此番“壮举”如乔哥所愿,在学校引发一阵轰动,对这个班里唯一一个辍学的学生,老师也来家里劝了他一番。乔哥自是得意,觉得向偶像靠近了一步,也坚信自己将迎来像偶像那样潇洒快活的生活。
阿泽见哥哥不上学了,也说不想读书了。父母倒是没反对,反正两兄弟成绩也不算好,不上学能省一笔不小的开销。
从学校出来后,乔哥几经辗转,去了家附近的化工厂当化验员,日子单调,收入也不高。经朋友撮合,又谈了个大专在读的女友。然而,想象中的美好日子并没到来。
愁云惨淡中,乔哥听同事说,澳大利亚、新西兰急需蓝领工人,收入高、福利好。他便动起出国的念头,女友菲菲立刻反对,说不舍与他分开,两人大吵一架。一心想出国的乔哥,顾不得女友的想法,直接辞职。可真着手准备时,才知道出国打工必须提供6万人民币的押金。乔哥那2年省吃俭用,也只攒下2万,问亲朋好友也借不出更多,只好作罢。
那之后,乔哥便在家附近一直打着短工,保安、服务员都做,但每次做个十来天就辞职。不安定的日子里,一个念头在乔哥心中浮现出来——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如果写作是韩寒的天赋,那么搞笑就是我的天赋,韩寒能通过写作出名、挣钱,我为何不能通过搞笑挣钱呢?那样一定既轻松又愉快吧。
当然,“成为一名喜剧演员”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乔哥知道说出来必遭人耻笑,就连菲菲,他也不曾与之分享。那时距他第一次看《大话西游》已过去了6年,他可以随时上网看更多的喜剧电影,幻想着自己就是荧幕上的演员——这种幻想,也成为他一天工作后最好的安慰剂。
恋爱3年,菲菲毕业走进社会,看着乔哥的不思上进,主动提出分手。这让本来工作不顺的乔哥又受打击。他说自己那时常常从睡梦中哭醒,只有看周星驰的电影才能缓解一下。但与此同时,他心中做喜剧演员的想法更强烈了——他想,若自己真成演员了,菲菲一定会后悔。
3
在短工中继续荒废了几年后,24岁的乔哥痛定思痛,决定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坐上南下东莞的火车。到了东莞,看见满街的美发店,乔哥突然有了一个自认为天才的想法:可以“曲线救国”,先去美发店当学徒,然后通过给艺人做造型,靠近演艺圈,抓住机会,成为真正的演员。
他选了一家美发店,交了1880元的学徒费,心头一热,还去美容院文了眉,又去整容医院花4000元开了双眼皮——那是他当时存款的一大半。看着“焕然新生”的自己离面容精致的演员形象更进了一步,再也不是母亲口中的丑人,乔哥觉得这钱花得值。
可在美发店干了2年,上门来的顶多是普通白领,根本没有明星。即便真遇到明星,又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人家的造型师呢?这让乔哥慢慢又有些灰心丧气,半推半就地回了老家——父亲为他能找个媳妇,掏了3万元给他置办了一家理发店。
但乔哥拒绝结婚,他觉得自己条件太差,结婚生子就是让下一代和自己一样过底层的苦日子。习惯了大城市的生活,乔哥在老家待了几天就泄气了,除了查些美发资料,成天沉迷网络看剧、打游戏、刷帖——网络上有远方,也有比他过得更不幸的人。
可他父亲不理解他的苦闷,一天,路过他的店,见他又躲在吧台玩游戏,便砸了他的电脑。乔哥次日就结束了3个月的理发店老板的生活,拉着行李箱又回到东莞,在鞋厂干了保安。大半年后,几名醉汉夜闯仓库,乔哥勇猛地拦截他们,报警后,对方赔了几千块,但放话说会过来报复。乔哥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又想到自己没几年就满30岁了,干脆去西藏骑行吧,实现自己少年时的梦想。
骑行途中,乔哥前前后后遇到10个同路人,有大学生,有刚步入社会的白领,都比他年轻四五岁。一路上,同伴们嬉笑打闹,分享着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乔哥也鼓起勇气首次分享自己想当喜剧演员的梦想。大家纷纷夸奖他活泼、幽默,站上舞台一定能大放异彩。
这让乔哥感动不已。他坚信这群伙伴对自己的肯定绝不是空穴来风,开始反思:自己前些年之所以这么颠沛流离,就是因为没全身心地投入到梦想中。
骑行回来,乔哥在网络上搜寻一番,得知陈佩斯在北京办有喜剧培训班,收过不少没有表演背景的农村孩子。他兴奋极了,认定这将是自己离喜剧演员梦最近的一次机会。他想模仿陈佩斯的造型,犹豫着要不要理个光头,还叫平时鲜少联系的弟弟作为搭档合作小品。可阿泽嫌他性格强势,不愿意,乔哥只好作罢。
乔哥一边在纺织厂打工,一边利用休息时间备考。在他的概念里,“表演”大致就是台词与形体的配合。他给自己安排设计了形体和肺活量的训练,去健身房举哑铃、在家吹气球,还自创了一种台词训练方式:嘴里含着4颗樱桃核念绕口令,锻炼自己的普通话。从未接受过任何专业老师指导的乔哥,只能看着电视、电影,揣摩角色,总是兀自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世界里,不顾旁人眼光,“每一次练习都让我觉得离梦想又近了一点”。
2016年,乔哥终于等到第六届陈佩斯喜剧培训表演班的招生信息。他满怀期待地前往北京,却失望而归——他发现报名学员大都是来自专业院校的表演系学生,对于他这样的业余选手来说,是碾压式的打击。但他舍不得就这样放弃,写了一封长信寄给陈佩斯,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请求陈老师能给他一次机会。
寄出信后,乔哥时常梦见陈老师给他回信,答应破格收他为徒。他在梦中欣喜若狂,笑着笑着又激动地哭了,哭着哭着就醒了。每每醒来,泪痕满面才发现,这都是梦幻泡影。
乔哥都没等来回信,可他仍然不愿放弃,准备去北京当面把信交给陈老师。他跑去陈老师经常演出的剧场,买了话剧《阳台》的门票——然而那次登台的是陈老师的儿子陈大愚。乔哥在演员互动环节冲上台,把信托付给陈大愚,恳请他一定要把信转交给他父亲。陈大愚拿到信只是收下,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回应一句“好的”。
希望落空的乔哥只能另谋出路。回到老家后,他又在网上查到温州有个神秘剧社,可以给业余表演爱好者一些演出机会,但得熟人介绍,完全没有联系方式。乔哥立即动身,骑着摩托车就往温州奔去,原本他预计2天就能到达,没想到一骑就是7天。
到温州后,乔哥按照打听来的地址,一找就是个把小时。正值湿热的夏日,汗水浸湿了乔哥的衣衫,但他心里热热的,全然不觉辛苦。可惜,他最后也没找到那个剧社,不知是搬迁了,还是根本不存在。
回到老家的乔哥开始绝望地想:这么多年来,自己连一个专业表演培训班的门槛都踏不进去,成为喜剧演员这样遥不可及的梦,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这一年,他已经30岁了。父母再次催他相亲结婚,还掏出老底给他准备了套婚房,房子总价49万,首付25万父母出,剩下的让他自己还房贷。此时的乔哥,积蓄还有1万6。看着日渐老去的父母,他决定狠下心来逼自己放弃梦想、埋头挣钱。
4
这次,乔哥找了一个收入高些的营生,升级驾照,做油罐车司机,去新疆拉油。
没日没夜颠簸在新疆的路上,辛苦又危险,让他感觉日子空泛、无力,一眼望不到头。只有回忆起西藏骑行时那段时光,他才能体味到一点快乐。
乔哥刷到过在《今夜百乐门》一炮而红的喜剧女演员金靖的信息,得知她也不是科班出身,只是上海某即兴剧团的学生,但没敢多想。直到2018年末, 他又读到一篇《15岁辍学的80后卡车司机,15年后登顶欧洲艺坛》,文中的主角就是一边开卡车、一边在休息时间将车厢当做画室,后来不仅在国内开了画展,还斩获了欧洲的艺术奖项。
这文章让乔哥心有戚戚焉,内心熄灭已久的演员梦再次重燃。一个人在茫茫长夜开车时,他逐渐意识到:没有梦想,我活不下去。
他决心再次向梦想出击。他坚信,自己之所以一直兜兜转转,就是因为没上过专业的表演训练班,如果能有机会接受表演训练,自己一定能成为优秀的喜剧演员,然后换来更美好的生活。他又想起金靖的文章,凭借着模糊的印象,搜索到了F即兴剧团的报名方式。
5
2019年来上A班时,是乔哥第一次到上海,这个城市及表演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激动和新奇。他发现自己又开始爱笑了。
初入课堂,听到高大帅气的老师自我介绍说是有着8年表演经验的即兴喜剧演员,参加过东方卫视的《周六夜现场》,乔哥感慨万千,觉得自己终于等来这一天——远在天边的大明星已经近在眼前,跟着他学习,未来的演艺道路定是一片光明。
老师让同学们做自我介绍时,乔哥发现上海的同学喜欢起英文名,觉得很奇怪:“你叫Nicole?这名字不好,我给你起个中文的:抠你。”被评价的女生露出尴尬不悦的表情,但是出于礼貌,没有回应乔哥。
“即兴喜剧是一种没有剧本、没有道具,全部按照观众给出的建议开展的喜剧形式。最重要的就是队友之间的配合,需要队友互相支持、信任。”老师一边介绍着即兴喜剧的基础概念,一边提醒着乔哥注意分寸,“所以同学之间一定要团结友爱,要避免对队友进行负面评价哈。”
“哈哈,没有剧本,即兴发挥,那是我强项啊!我对自己在搞笑方面的天赋那绝对有信心!”乔哥立刻高兴起来,对于老师特意说给他听的后半句话充耳不闻。
班里的同学大多都是白领,生活上理应过得比他富裕一些,但乔哥一心想着:既然来到这里,咱们比的就是演技水平和搞笑天赋的高低——比这个我可没怕过谁。想着想着,还不由得得意起来。
表演练习开始后,有位男同学因为紧张,在某个环节停住不动愣了30秒,才想到下一步该如何反应。
乔哥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看吧!这就是即兴的魅力所在!失误是神来之笔,傻愣着比写好的剧本好笑多了!”
这番评价自然又让那同学尴尬不已,大家都不知该拿口无遮拦的乔哥如何是好。老师灵机一动,打趣着说:“那我也给你起个英文名吧,就叫你‘榨汁哥’!看你成天judge这个judge那个的。”
在得知judge的意思之后,乔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嘻嘻哈哈地默认了这个“美名”。
在A、B两阶段的课上,老师和同学们虽然常被乔哥冒犯,但出于对他追梦心切的理解,给予了他极大的包容,这让乔哥将即兴喜剧课堂这个有老师维护、同学配合的“人工温室”,当成了真正的演员世界。在这个自由又安全的世界里,他想演什么就演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有他“榨汁”别人,没有别人“榨汁”他。他如鱼得水,仿佛梦想就在眼前,他只要再踮踮脚尖就能够到。这让他的梦想有了彻底的寄托。
结课回家后,乔哥万分想念那个让自己重新笑起来的快乐天堂,在微信群里迫不及待地张罗起了开办C班的事宜,想尽快再来上课。
作为助教,我要在台下观察大家的表演。乔哥上台表演时,我见他总是很投入,情绪饱满,丝毫不怯场,肢体动作幅度很大,演什么角色都比其他同学更夸张,说跪下就跪下,放声大笑、嚎啕大哭,说来就来,抢着做戏份更重的人。
可这种只放不收的表演风格,并不总合适。乔哥演的最好的游戏叫“角色出租车”,规则是两个同学并排坐着,一人扮演司机,一人扮演乘客,司机根据乘客表现出的情绪进行模仿,进入同样的情绪后再推进剧情。乔哥的手在空中模拟出握着方向盘的样子,后背挺直,一只脚微微抬起“控制刹车”,无论嘴上在说什么台词,都能继续根据剧情需要,适度地“转动方向盘、踩刹车”。看得出来,长期的司机生活已经给他的身体带来极为深刻的肌肉记忆。
中午休息的时候,同学们商量着喊什么外卖,乔哥说自己手机里没有外卖软件,我说我可以帮他点单:“你想吃什么?”
“披萨有没有?我没吃过披萨,想尝尝。”
“可以,我帮你搜搜。”
乔哥看着我手机里的外卖软件,选了一个33元的套餐,一杯饮料加一个9寸披萨,说价格可接受,量也够吃了。
吃完午饭,同学们聚在一起玩塔罗牌,乔哥见我们抽牌玩得起劲,问我们这是什么。我们招呼他一起来玩,他摆摆手不来,独自坐在窗边休息:“你们大城市怎么什么都有,在我们老家,从没听过。”
“你一个人跑来上海几次了,你家里人支持你吗?”有同学关心他。
“他们都不知道。”
“啊?你老婆孩子还以为你是出来工作啊?”
乔哥对此避而不答——后来我从他口中得知,他在第一节课时跟同学们说自己结了婚有孩子,都是骗人的,因为自己这么大年纪还单身,在他老家简直就是奇葩,“怕同学嘲笑我”。
乔哥的手机突然响了,应该是同事的电话:“喂……我请假了,你找小王吧!”
他语气十分干脆,一句也不想多聊的样子。
“你同事知不知道你来上海学表演的事情啊?”
“不知道,从不跟他们说。”一副不屑的表情。
下午下课后,同学老师一起去饭店聚餐。乔哥一坐下就说:“上海吃饭太贵了。第一次来上海,你们喊外卖,我自己去附近转悠,好不容易才找了个便宜的小店。一碗馄饨十几块,量可比我老家少多了。”
“上海物价高嘛。”我们回答。
正好服务员上菜,看着桌上的红烧肉,乔哥拿手比划了起来,做了一大一小两个圆:“你看你们上海的菜啊,就是盘子大,菜吧,就中间那么一点儿,不实在。”
他伸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皱了皱眉头:“太甜!吃不惯。”说罢,又突发感慨:“可上海什么都有,机会那么多,想做什么都能成功,不成功都不是人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上海也不是遍地黄金呀。”我回应说。
乔哥不同意,又特别慷慨激昂地补充道:“上海什么都有,怎么还有人在家里玩手机?连最基本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都分不清!”
6
乔哥完成了自己3个阶段的课程学习后,回了老家。然而他还不满足,每隔几天都会在群里问“什么时候能开D班?”老师表示,剧团向来没开过D班,只能帮他问问老板的意思。
乔哥经常在群里主动发言,分享他从网上看的东西。去年10月,他先是分享了一篇《为什么很多人辛劳一生,仍然生活在社会底层》,并配文:“分享给有相同境遇的同学,会有一定启发和帮助。”
群里无人回复。
当天晚上,他又转发了一个纪录片链接,里面的主角正是我们班级的授课老师。他藏不住内心的自豪:“是我们老师的纪录片。他不好意思发群里,我好意思发,快来围观吧。”然后又分享了自己的百度网盘文件夹分类截图,里面挨个写着:1、台球教学;2、经典小品集;3、大片;4、经典相声集;5、我师父——还在“我师父”这一栏上加了个爱心相框。我点开看了看,他确实收藏了许多喜剧表演的资料,但按编号顺序,台球教学竟然排在喜剧之前。
“我……”老师有些不好意思,在群里回复说,“为什么还给了爱心?”
“在喜剧的长征路上,你不再孤单。”乔哥煽情地说。
之后,乔哥在群里连续发了好几张自己的手抄笔记照片,内容是陈佩斯和赵本山小品的学习笔记:“炫耀一下,我这几天的作业。”同学老师们纷纷给他回复大拇指表情包,连老师都称赞说:“哥,你是我的榜样。”
收到同学老师的赞美,乔哥的学习劲头更足了,常常发来学习小视频,偶尔有一两个同学点赞,乔哥就会特意@道谢:“你们的表扬是正向反馈,可以激励我。”
“我大后天去上海面试。”
今年3月初,乔哥突然发来消息,配了一张招聘网站的截图,内容是招聘演艺员工,做儿童主题乐园的NPC(非玩家角色),地点在上海浦东航头镇。
“你要来上海?”我有些吃惊。
“面试上,就不回老家了。”乔哥说,他想来上海工作,继续看看有没有做演员的机会,“从朋友圈得知你在讲开放麦,我想学你这样。”
“脱口秀的开放麦和商演不一样,是自己报名磨练段子的,演员是没有演出费的。”我给乔哥打预防针。
“上海真是魔都,什么都有。我不要钱。”他继续询问我关于脱口秀俱乐部的情况,合计着自己需要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才方便去讲脱口秀。
乔哥来上海面试后和我碰头吃了顿饭,高兴地告诉我:“面试官问了我很多问题,问我如果小朋友想给小老鼠吃萝卜该怎么跟他们说,我就说小兔子都是勇敢的勇士,什么都可以吃。感觉我的回答她还挺满意的。”
“啥时候知道结果啊?”
“就这两天吧。面试不成的话,我再应聘别的。”
“你怎么突然就想来上海发展了?上海物价高,租房子就很贵啊,生活不是那么容易的,你想好了吗?”
“上课的时候就想来了,这里机会多。找个包吃包住的工作最好。你看你就是脱离劳动人民生活。”得知我辞职半年多没上班了,乔哥热情地给我推荐他面试的儿童主题乐园的一个女性NPC角色,“你看,这个精灵露娜,年轻、活泼,就是你。”
我略带尴尬地回绝:“我还是想找一份白领工作,下班再去演喜剧。”
乔哥不知道的是,他眼前的这个“追梦人”,在经历了一段尝试全职做喜剧的日子后,还是想把喜剧当副业做了。
过了两周,乔哥说他找了个在花店打杂的工作,负责每天去殡仪馆送花圈,包吃包住,下午6点半下班,正好能赶得上报名参加7点半开场的开放麦。我把他拉进我平时报名演出的开放麦群,跟他说需要准备演出文字稿和读稿视频作为报名材料,还发了脱口秀相关学习书籍给他。
“太谢谢啦,你可帮大忙了!”乔哥激动地感谢我。
没几天,乔哥又在开放麦群里变成了熟悉的“榨汁哥”。
“你好!你是那个被人说有压迫感的女生吗?如果是你的话,推荐你去看看陈佩斯的公开课。里面有关于压迫感强(优秀感强)不利于制造笑声的讲解,可能会帮到你。出来抽烟看到你那么用功背词,被感动到了,加油。祝你早日成功!”
乔哥在群人数接近300的开放麦报名群里突然冒出大段发言,还@了一位网络平台上有几百万粉丝量的著名脱口秀女演员。群里一下炸开了锅,有发来一串问号的,有发送“向大佬低头”表情包的,还有人回复说:“一时分不清是调侃还是认真的……”
“认真的。不能拿别人的努力开玩笑。”乔哥回复。
隔了一会儿,他又发消息说,“某某演员就是没有压迫感的例子,一上台观众就笑了。想做喜剧的朋友们,陈佩斯老师的公开课(笑的产生)是必修课。”
群友们发来各式各样的揶揄:“太厉害了吧,喜剧大师就藏好吧,说多了就露怯了。”
“被感动到了。”
“那我挂科了。”
乔哥并不理会,继续发消息说:“第五季欢乐喜剧人的冠军叶逢春就是陈佩斯的学生。有了陈老师的悲情内核指导,叶才会如虎添翼拿下冠军。必修课,是认真的,毫不夸张。”
“我太快乐了。你才是真正的喜剧大师,陈佩斯都没让我这么快乐。”群里有人回复说。
7
过了半个月,乔哥真的报名参加了一个脱口秀开放麦演出,去之前,跟我说自己胸有成竹,还特意让工作人员安排他第一个出场:“最后一个出场太晚了,观众都看累了。第一个出场才行。”
表演结束后,他却有些沮丧,发信息告诉我,说自己的演出内容观众都不笑,倒是后来加入了一段对于自己冷场的自我解嘲,观众笑得很开心。
“第一次演出,冷场是正常的,而且开场本来就最困难。”我拿自己的演出经验给他分析。乔哥似乎对我的分析并不满意,又跑到开放麦群里问:“同志们,目前有专门定位‘即兴脱口秀’的演员吗?反正准备的也不好笑,‘即兴’还显得高级。”
“我初中的时候就是即兴脱口秀演员,不过只在课堂的时候表演……”有演员回复说,很明显是在开玩笑。
可乔哥却当真了,认真回复说:“一样的经历。熟人和生人不一样,从上学到工作,我都是团队的开心果,可在陌生环境就不行了。”
“开心果还是盐焗的好吃。”又有人调侃道。
乔哥在群里认真分享自己对于首场演出的反思,可哪一个脱口秀演员在冷场之后不是靠一次又一次的写稿子、试段子、打磨段子走过来的?大家对此并不以为然。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可能是劳动人民和白领阶层有代沟。”
“我的疑惑在:自己在写稿子的时候都笑得不行,现场就效果却不好,这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难道是我笑点太奇怪了吗?”
“可能是我喜欢周星驰的无厘头风格的原因,和脱口秀的共鸣有冲突吧。”
……
他一个人在群里说得多了,便有群友回复:“看来开放麦报名群还是需要一些门槛。”
乔哥不予理会,又再次转发了一个陈佩斯的喜剧理论知乎链接,强调:“223万的浏览量,足够证明它的价值。”
群里的演员各个牙尖嘴利:“陈佩斯的喜剧宇宙无所不包。”
“坏了,这下有223万人比我幽默了。”
这下乔哥着急了,发来大段消息,还把群里回复过他消息的内容都截图发了出来:“我分享学习资料出来后,前后大约有78个人冷嘲热讽。这些行为的目的就是维护他们在群里的某种利益(发言权,群里地位,权威等等)。别人发言就围攻他,即使是分享学习资料也不行——不要忘了,你们的一言一行都让群成员看在眼里,德行也随之暴露出来。相互分享讨论学习会进步更快,你们这么搞笑是不需要了,剩下的180人里有人需要啊。”
群里的俱乐部工作人员出来维持秩序:“我觉得大家想探讨就理性探讨,就事论事,讲话不要攻击个人,看待别人评论态度也尽量理智。然后,对个别言论有不满,想要个说法的朋友欢迎私信我,为了维系一个群较为长久的存在,非常不鼓励大家截图。”
“乔老师是油锅里的一滴水。”群里有人评价说。
“还是去找个工作,别说脱口秀了吧。”有群友跟乔哥说。
“我有工作啊,干司机。”
“都不容易。”群友回复。
我看了群消息后给乔哥发私信:“你别老在群里发东西了。如果你想做一个好的脱口秀演员,你应该做的事情是写好自己的稿子,做好你的表演。你现在老去给别人普及陈佩斯喜剧理论却拿不出好作品,只会证明陈佩斯喜剧理论对你的艺术创作水平毫无帮助。作为新人,你还是应该谦虚一点,以做好自己的作品为目标,而不是拼命指导别人。”
乔哥依然不服气:“嘲笑分享好东西的人,是他们德行有问题。我预想的是分享完之后,就有五六个新手可以认识了,以陈佩斯老师的影响力,应该会有人看过,可以单独组个学习讨论群,探讨‘悲情内核’的使用。”
我只好打人情牌:“是我拉你进群的,你这样的行为别人会觉得我这个介绍人有问题。”
“你看,还是有人支持我的。我因为陈老师的喜剧理论交到了朋友,他喊我去看他的演出!”乔哥给我发来截图分享交到朋友的喜悦。
乔哥一直到凌晨3点还在给我不断发来各种消息:“目前来说,根本没人知道这个‘悲情内核’,而且自满,缺乏学习的氛围。这个学习群我就想组五六个人而已,看来都难找,想象过于美好,氛围远没有骑行西藏团队那种融洽,脱口秀的字典里没有包容。你说得对,好好写作品,其他不管。正在制定学习计划中,你发给我的脱口秀学习资料我都打印下来了。”
我第二天才看到,回复说:“对,好好创作作品才是正经事,加油。”
没想到,乔哥又跑去群里发言:“今天我自己反省了好久,对于我分享东西的行为背后深层原因是刷存在感表示道歉。能来群里是朋友介绍的,我只顾自己爽,忽略了朋友的感受,有点自私了。以后只报名,其他不提。”
群友们有人“拍了拍”他,无人回话。
“你把你上次去表演的脱口秀文字稿给我看看吧,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改改。”我给乔哥发消息。
“我没写稿,就写了几个点子,然后即兴发挥的。”
“这怎么行?!新人演员上台怎么能连稿子都不准备?!”我大吃一惊。
“我不会写稿子,从高中时候表演节目就写不来完整的稿子,可能是因为懒吧。”
“再懒你也要尊重舞台啊,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多少人想报名说脱口秀你知道吗?”
“我看过了,脱口秀就来来回回那么几个人,市场大,演员少。我属于有天赋的演员,第一次上台虽然没有爆笑,但是观众还是笑了的。有些演员还冷场呢。”
“你看到的只是有名的演员那一小撮,其实有很多没成名的演员在努力着的啊!”我有些生气,觉得乔哥根本没深入了解过脱口秀圈就瞎说,还自以为是。
“乔哥其实你不一定非要讲脱口秀的,你可以试试演舞台剧。”我转发给乔哥一个剧团的演员招募广告,“脱口秀要自己写稿子,而且以说话为主,表演为辅,你不是喜欢演戏吗?脱口秀是要自己写文本的,演舞台剧不用自己写剧本,还是很不一样的呀。”
乔哥却不肯听劝:“我一定要说脱口秀。我和卡姆一样,高中时候就都爱搞笑,都在高二时候表演过脱口秀——为什么偏偏在我全力奔跑时遇见了他?冥冥之中上帝把我带到这里已经够了。喜剧的大门已经敞开,能爬多高就看自己造化了。多少人一辈子都浑浑噩噩,漫无目的行尸走肉,直到老去都不知为何而活。感谢卡姆,他给了我方向的指引。”
“你还是先写稿吧,5分钟的演出文字稿800到1200字,写出来了我们再聊别的。”我回复说。
后 记
此后一段时间,我自己的工作、剧团表演都忙得不可开交,与乔哥联系不多,只知道他辗转多份工作,在饭店厨房里打过杂,去迪士尼酒店当过服务员,也当过辅警。偶尔,他会给我发来关于脱口秀的各类看法和问题,我只好叫他多学习优秀演员的表演,送过一次脱口秀门票让他去看。
今年7月,乔哥报班参加了一个付费的脱口秀课程,发来自己的稿子让我帮忙修改。我看了内容,依然还是陈旧,引不起共鸣,有些自以为是。老师要求脱口秀的表达必须是真诚,至少是根据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进行再创作,但他稿子里有的内容一看就是假的故事。我叫他多听老师意见、多修改,打磨出适合自己的风格。然而等到结课时,乔哥却说按老师教的方法,他还是写不出像样的稿子。我去了他的脱口秀毕业表演,效果惨淡——看得出来,在这个班上他过得不太如意,老师、同学都有些嫌弃他。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还联系到乔哥的弟弟阿泽。阿泽目前在北京做摄影师,也算是“混演艺圈”的。他以“演艺圈美女多,找女友方便”为借口,问家里要了两三万学摄影。阿泽说,早几年爹妈都催他们两兄弟结婚,“但后面父母看村里离婚率很高,也不催了”。阿泽鲜少和乔哥联系,关于哥哥,他说,“觉得他是一直没有找到自己适合的工作,所以一直拿这个最不可能实现的演员梦当目标”。
8月,乔哥约我吃饭,说感谢我对他的帮助:“我的追梦之旅就到此为止了。”
“不做喜剧了?”我问。
“不做了。”乔哥的神情第一次黯淡下去,身子也好像佝偻了。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也不知这是他放弃、重燃梦想的新循环,还是彻底放下。
乔哥喝了一口水,补了一句:“但我还是要留在上海工作。上海什么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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