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看,现在老师工资比较高,似乎政治地位也还可以,但是,在八九十年代可不是这样的。
我是七九年考取师范的,那时候,我的同学,宁可填卫校也不读师范,师范,谐音稀饭,意思是,读了出来只能喝稀饭。
我毕业后,分到一所农村初中,别人介绍商店的营业员,那营业员很高傲,昂着头,似乎我们老师低人一等,挑三拣四,最后没有搞成。
八四年开始重视学历,提拔了一批有文凭的年轻干部,老师地位似乎高了一点。
八七年,我从湖北大学毕业,回到家里,碰到队里的王大哥,他问我,建国,我的小名叫建国,你大学毕业了,分配当什么官?我说,教书啊。他说,读了大学,还当臭老九啊?
从八七年下半年开始,物价暴涨,一直持续到九二年,老师的工资从七十块涨到一百零几块,生活朝不保夕,经济地位降到了历史最低点,很多人下海经商。
我的恋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的。
别人给我介绍了县城副食品商店的一位营业员,我详细了解之后,她的身高是一米五一,身体长得圆滚滚,脸上有很多雀斑,走油,脸上油光光的。她喜欢穿一双钉了铁掌的皮鞋,走在水泥路上,踢踢踏踏清响。
我呢,分到一中工作,一中是全县最高学府,文化中心,可是,不受重视。我的长相还是可以的,黑是黑了点,但是相貌堂堂啊,身高一米七六,在那个年代,已经是鹤立鸡群了。再加上我的骨头粗壮,高中毕业时,搞体检,净重一百三十四斤,那个年代,啥也没有吃的,能够长这么重,可见我的营养吸收能力。
不过,我不爱打扮,同事说,张书林,你看看你的裤脚。我一看,右脚裤管卷起来了,左脚裤管没有卷,一只高,一只低。
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要看重这些呢!
我的爱好是读书,理想是当作家。每天,上完课,回到寝室,不是读书,就是写作,不停地写,不停地寄出,不断地收回寄出去的稿件。
晚上,她来了,我给她筛茶,同寝室的董老师自觉地出去了。
她看见我丢在洗脸盆里的脏衣服,顺手端起就往楼梯那边走。我连忙起身,想要拦住她,我说,王燕,你放下,我自己能洗!
我的如意想法是,不能接受她的恩惠,恩惠接受多了,将来还不清,要分手,就难办了。
她一扭,迅速走到走廊上,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洗衣服是我的强项。
没奈何,只好跟着她,到了厨房,黎老师正在洗菜,他看了一眼王燕,说,女朋友来了?我说,你洗菜安置女朋友啊?
我这是反将一下黎老师的军。
黎老师也喜欢穿钉了铁掌的皮鞋,在房里走来走去,下面的冯老师得了鼻咽癌,睡不着觉,就用一根举篙,黎老师走到哪儿,冯老师就捅到哪儿,然后唱:电大来了一位美丽的姑娘,黎老师半夜起来熬鸡汤……
我那时候年轻,不知道“熬鸡汤”是什么意思。
王燕是那种风风火火的性格,三下五除二,我的几件衣服就洗干净了,她端到寝室,要我给她找衣架,我拿给她,她晾衣服,抻抻捈捈,看不见褶皱,不像我,一坨,水要半天才滴完。
她放脸盆的时候,看着我说,你看书写字,你不管我。
我真的拿起书,装模作样看起来。
她拿起扫帚,替我们打扫房间,连角落的灰尘渣滓都扫出来了。扫完了,又跑到厨房,拿了黎老师的拖把,提了一桶水,在房间里拖过来,拖过去,那水泥地,被拖得一尘不染。
她一定是反复替黎老师洗拖把,过了好久才过来。
我说,你歇会儿,就坐床上。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站起来,看我的枕巾,我的床单,我的被套,说,我明天没时候,后天来帮你把枕巾、床单、被套洗洗。
我说,不用,我自己洗。
她说,我大哥洗衣服,我一看,那哪里是洗衣服,就放在水里打湿了一下。男人洗衣服,就是洗不干净。
她把我的书啊,衣服啊,被子啊,统统整理了一遍,说,我走了啊。
我只好送她,她也没有不要我送。
她家在荆江河那边,走了好久,我什么话也没有,净听她讲她们门市部的一些事情。
快了到她家的时候,我说,我转去了啊?
她说,后天晚上,我去你们学校找你啊。
这种往来,都是王燕主动。我从来没有主动到她家她的单位去过,说话也是,我天生没有什么话,可能我前生是话唠,这生差点成了哑巴。
她不知听谁说我父亲生病了,她买了两盒人参蜂王浆口服液、一提香蕉、一箩苹果,估计得要几十块钱,相当于我半个月工资吧。
她拉我去乡下,去看我父亲。
那时候,我父亲坐在床上,她走到我父亲的旁边,詓寒问暖,说,您应该到人民医院看看,这样拖的话,很容易小病拖成大病,书林,我们把他老人家弄到医院去,医生看了,看开什么药。
父亲连忙摇头,说,看了看了,龚医生说是风湿性心脏病,开了药了,正在吃。
龚医生是我们这儿的老中医,就凭拿脉定诊。
后来,我回家,母亲说,姑娘是个好姑娘,热心快肠的,就是太矮了一点。父亲说,他们自己决定。
老实说,我内心确实有点不愿意。可是,人家是城里人,父母亲都有工作,条件比我们家不知好多少。
城里人的优越条件是,子女就业有很多方便,原来可以顶父母的班,可以找领导,可以托朋友,都找到了工作。
我的兄弟姊妹呢,哥哥赖着嫂子,去了沙市,姐姐嫁了建筑公司的建筑工人,两个妹妹呢,怎么办?弟弟呢,读书不行,还不是摸泥巴果子。
那天,我最好的同学汪佑玢来看我,王燕刚好来了,我说,王燕,这是我的同学汪佑玢,佑玢,这是别人介绍的女朋友,在副食品商店上班。
王燕对着汪佑玢说,你们坐一会啊,我出去一下。
我们正在讨论时事,畅谈天下,她提着一摞东西进来,打开一包东西说,这是今天刚从副食品厂进的蛋糕,蛮好吃,汪医生,你吃点。
汪佑玢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医生?
她笑着说,他的同学,我肯定要了解啊。
她拿出一个苹果,掏出一把削笔的小刀,很快就削好了那个苹果,递给汪佑玢说,这个苹果很脆,清甜,你尝尝。
说着,她又给我削。
我送汪佑玢下楼,王燕说,你们走,我把房里收拾收拾。
下了楼梯,走到路上,汪佑玢说,这个女人真好!不知不觉就出去买了东西招待人,递到手上,真好!
要知道,汪佑玢在我的心中地位最重,他的话,对我影响最大。
我回到寝室,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哪个方向走了。寝室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那是我第一次去副食品商店找她,她正在柜台下面整理商品,我对另外一个营业员说,那个云片糕怎么卖的?
王燕站起来,很不自然地说,你来了?
那个营业员明白了,对她说,这么时候不忙,我一个人就行了。
王燕脱下工作服,说,我出去一下啊?
她什么时候拿的云片糕,我真的没有看见,她掰了几块递给我说,现在的云片糕,没有原来好吃了。
我们走到江边,我望着江面,说,我们结婚吧?
她愕然地看着我,半天才说,真的?
我说,我想清楚了。
她依然看着我,半天才说,你是受汪医生的影响才这么想的吧?
这个女人,一下子就看出我的心事。
我和她说起我们同学的一些事情,哪些人关系最好,都怎么好。
她羡慕地说,我们同学,很少往来。
她带我去见她的父母,说起结婚,他们一家人都高兴。她两个哥哥问她,小妹,你结婚,要我给你买什么?她笑着说,你买什么我就要什么。
多好的回答!
我带她去见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姊妹,她知道要买点见面礼,回想我,怎么就没有买什么呢,太不懂礼数了。
正当我们要拿结婚证的时候,我找不到她了。
我去副食品商店问,说她请假了。
我去她家问,她父母说,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我说,没有啊!
找遍了她的同学,她的亲戚,她的朋友,都没有她的踪迹。
过了好久好久,大概有二十多天吧,我收到一封信,拆开来一看,落款是她,那个字迹像小学生的。
张书林:你好。我知道,你不会爱我。你只是觉得,我会做事,勤快,待人也好。是的,我知道,这是我的优点。但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大学生,我高中都是勉强毕业。我不喜欢读书,看看电影,看看连环画还行。我看你,喜欢读书,喜欢写,你的追求和我的世界完全两样。你高大英俊,相貌堂堂,应该有一个和你相配的女人爱你,和你一起生活。我想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可是,我的那些女同学,长得好一点的,都结婚了,生孩子了。我很痛苦,要是老在这里,老见到你,我就不想离开你。我最后下定了决心,到深圳打工,让你能找到属于你的幸福,也找配我的男人。那些日子,我是幸福的,父母亲,两个哥哥,都为我高兴,说我要嫁一个好人了,感谢你!别了,再见了,我不会再联系你。
她没有署名,我知道是她,我的内心松了一口气,像放下了非常沉重的包袱。
她果真再也没有联系我,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不过,我后来确实找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老婆,中专生,家庭条件不比她差,每次吵架,那女人总是说,你屋里既没有钱,又没有人……
没两年,就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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