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麻建雄
大屋临街有个三丈见方的空场,上二三级红砂石台阶,走三丈长过道,再上四五级麻石台阶就到大门口。
大屋正立面宽、高也约三丈,显得特别高大巍峨、气宇轩昂。砖雕门楣,麻石门框,青砖白墙。只是白墙没那么白了,像淡墨云烟般的大写意壁画,裸露的青砖染满青苔,无名小植物从砖缝里顽强钻出。包铁皮黑漆的木制门,好似白墙淡墨中铺陈的两笔焦墨,浓淡相宜、枯湿相生。大门钉满铜钱大小的圆铁钉,圆形的门环和手经常推门的那一部分油亮油亮,其他则锈迹斑斑,呈现出铁质材料年久孕育的特有包浆。
跨进大门是小堂屋,两边耳房。接着是四方大天井,两边厢房。厢房一排木格制枣红漆屏风门,连接到二楼天井三方的木格制枣红漆排窗,通天接地、十分气派。再接着是大堂屋,两边正房。大堂屋正中摆着长条案几,后壁中堂四块高大门板,什么都没挂,倒显得干净肃穆。天井正面的二楼顶是横向的木拱顶,吉祥云纹雕花的粗壮圆实大横梁,被一对镂空的精美雀替左右斜顶着。二楼南边是木栏通窗,可眺望天井和大门,看阶前砖青苔绿,听门外鸡啼狗吠。大门一关,自成天地,典型的“江夏民居”建筑风格。
穿过大堂屋中堂两边高大的木扇门就到了后堂屋。往后走还有一堵墙,通过一个麻石框的门过小天井,又是一排木制屏风门、小堂屋、四间房,有个后门通三槐岭一间民居的后院。
1930年地图上的汉阳县
家庭小作坊
显正街的老人评价伢们有条标准。就是“跳不跳赞”(活跃不活跃),勤不勤快。勤快、爱劳动是每个家庭都提倡的。活跃也是伢们可贵的品质,特别是男孩,是其智慧的表现。
1950—1960 年代,每到寒暑假,大屋里就像一个家庭小作坊。纺线、跳麻、砍莲子、砍菱角、打瓜子、摘猪毛、扯棉纱、糊火柴盒、粘头痛粉袋、纳鞋底、钉扣子、绞衣褊等轮番上阵,还有补锅、缝鞋帮的,把房里、堂屋和走廊占满。家庭里接一些小加工,可赚点“外快”补贴家里收入,也可锻炼小伢们从小爱劳动的良好品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喜欢跑到大伢们家中的这些劳动工具上“挑土”(替人顶班)。
跳麻用的是一种小型木制纺车,像个立式电扇,一个八寸左右直径的纺线木轮,固定在一根三尺左右高的木杆上。人距离纺车约五尺,利用手的收拉将纺线轮转动,双手也要不停把粗麻分掰抽条,像麻花样的扭曲、交错、连接,形成长长的细麻绳。
跳麻好玩,但我总转不起来纺线轮,或转转停停。邻居黄婆婆教我用巧力,协调双手的收拉,分掰麻的配合,跳跳就“活泛”(比较灵活)多了。有时趁他们家吃饭的空隙上去跳一段。黄婆婆总笑眯眯地看着我,她对哪家的小孩都是这种目光,宽厚而慈祥。这种目光是一种无声的语言,给小伢们安全感和自信。
砍莲子、砍菱角是在一个五至八寸直径的圆木墩上,把圆木墩顶部周边刨成斜面作为加工面,中间挖一圆坑放未砍的莲子或菱角。圆墩放在一个大木脚盆中,脚盆用来存放砍掉的壳。用板斧形状的小砍刀砍,先砍两头,再砍中间,然后用刀挑出莲子米,放在另一个容器内就算完成。
砍莲子时,左手大拇指和中指要把莲子抓好,放在木墩的圆形斜面上,右手持刀砍下去,用力要不轻不重,轻了壳砍不掉,重了会砍掉莲子的红皮,甚至把莲子砍成两半。
初学时,大拇指和中指容易砍伤,常砍的人两指头都用橡皮膏贴着。砍熟了就可用飞刀,砍刀上下飞舞,左手把莲子前后中间不停转动,砍好一颗,又重复,那种快闪和频率使人目不暇接。更熟练时只需用眼睛余光,可一边看书,一边砍。我慢慢在邻居家把砍莲子、砍菱角都学得有点模样,邻居说:“还蛮是那个事。”(佩服的意思)
打瓜子是用一个小脸盆,中间放块小石头,用小钉锤打。摘猪毛是把黑、白猪毛摘出分开。扯棉纱是把棉手套之类的小块棉布扯成纱……
有的家庭生活困难,每天都规定了小伢砍莲子和打瓜子的量,伢们作业多打不完,也与家长斗法。用竹筒浅的一头装满莲子米,或用砖头放在竹筒内把莲子米垫高,拿到家长面前一晃,“我打完了啊!”那哄人的伢一声笑,被哄的家长则一头雾,“怎么就打完了?”
我又“试一烙铁”(试一下子),好奇地跑到邻居李伯伯家学踩缝纫机。李伯伯是专门给街坊邻居“读鞋口”(缝纫鞋帮)的。那时候的人,多穿自制布鞋,鞋帮、鞋底分别做好再合成。妇女、小姑娘也喜欢在鞋面上绣上各种漂亮、吉祥的图案。
李婆婆家里有一台美国胜家牌缝纫机,那在当时是不得了的高档商品。好在我与她家儿子石头和四角是好伙伴。石头大我一点,他也想踩,我就跟着他“瞅眼头”(瞅空档)踩“一哈”(一次)。
随着缝纫机的飞快转动,心绪也在飞扬。踏板带动大轮,大轮带动小轮,小轮带动缝纫针线上下飞舞,十分畅快。我正得意,咔嚓一声,把线踩结了,把缝纫针头踩断了。母亲忙去赔不是,赔断针。李婆婆总笑眯眯地说:“小伢们!小伢们!‘冇得’关系。”后来,她教我和石头,都会做短裤和游泳裤了。
李婆婆住大门右边第一家,经常有街坊慕名而来。住大门左边的陈叔叔在汉口上班,敲“白铁”(补锅)“有两刷子”(有独特本领)。休息时也把敲“白铁”的一套“家椰”(工具)摆到门口,帮左邻右舍换“鼓子”(钢精锅)底和补“炊子壶”(水壶)。那时街上不让私人开店,原开店的人政府都安排上班了,他叮叮当当敲老半天,只收点材料费。
大屋家庭作坊的队伍中还有个奇怪的人,那就是老房东雷大爹。他每天坐在大堂屋右边,在他住的房门口纳鞋底。大屋过去是他的私房,现在每天就在这一平方米的地方劳作。两块木板夹着鞋底,他坐在一把小靠椅上,一声不吭,不管周边有么事,他都不“尔闲”(理睬、介入某事)。见他用顶针箍顶着大钢针从鞋底右边扎进,用夹钳把针和索线从左边拉出,又从左边扎进,往返重复,线头纳得十分规整。
刚搬进大屋,我家的房租是缴给他,后来私房交公,租金交房管所。听说他任过民国汉口市政府警察五分局局长。直到他几年后离开这个世界,也很少听他说什么。大人也回避这个话题,也不说什么。
哦!还有后面住的邹师傅、楼上住的余师傅裁缝做得好,也“来得去(kèr)得”(处事适中、有礼节),大屋里做新衣都不出门。
我喜欢看稀奇凑热闹,总是东瞧瞧,西瞄瞄,房前屋后,楼上楼下“岔”(到处窜)。母亲看到我闲不住手脚,就接了一点粘头痛粉袋的活给我们做。把竹床搬到房门口窗下就开工了,把袋子纸错位平铺若干张,在两侧边刷好“糨糊”(糊精),折叠粘好,一个袋子就成了。
做几个好玩,做上百个、上千个就要点耐心。我感到粘头痛粉袋没跳麻、砍莲子过瘾,单调了点。母亲告诉我:“做么事都要从小事做起,从点滴做起。做事要有耐心,做人要有恒心。”母亲反复给我讲恒心。我先不太明白,后来渐渐懂得恒心就是一种持久力、毅力,别人帮不了你忙,是得靠自己磨炼出来的。同屋几个大一点的姑娘伢每天又做作业,又做家务劳动,搞得很晚。小小年纪都知道“扒家”(顾家),我慢慢悟到了一些。
没想到我外婆也这么说,“做人要有恒心”,母亲后来告诉我,这句话是她的外祖父教导她的,她外祖父是个有文化的人,晚清时留学日本,是早期同盟会会员,民国时当过湖北银行副行长,行长是周苍柏,外祖父在武汉解放后是省政府参事。母亲的父亲是北京大学毕业生,曾在银行做事,去世早。母亲从小在外祖父家长大,受他影响很深。
说起来,那大屋里还真是好玩,你看,小燕子也飞来了,给家庭小作坊助兴,在大堂屋梁檐下构筑自己的小窝。一对雌雄燕子轮番从外边衔来泥土、稻草、羽毛、碎布和小木枝等,用自己的唾液,在梁檐下筑起一个半圆状的小窝。它们把泥粘在梁檐上,用嘴巴压一压,往返不疲。一层泥土,一层稻草,砌一层,休息一下,待干后又砌二层。那小窝约一寸厚,外糙内平,窝内有燕子衔来的轻软羽毛和杂屑。燕子每天往返数次,砌一个窝得十多天。
我们在堂屋一边劳动,一边看着小小燕子不辞辛苦地垒窝。有时也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当时一首流行的电影插曲:“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见到燕子筑窝后,小伢们也渐渐懂得,不要小看一小口、一小口的泥,聚多就能垒成一个温暖的窝。而我们粘纸袋、砍莲子、打瓜子不是一样吗?只要有点燕子衔泥的精神,世界上还真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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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莲子、砍菱角、打瓜子】莲子即莲蓬子。砍莲子是将莲子壳以人工用刀砍掉,使莲子米能食用。有的砍莲子时还要去掉莲子芯(莲子芯较苦,影响口感)。砍菱角是将菱角壳以人工用刀砍掉,使菱角米能食用。打瓜子是用小锤子轻轻锤开瓜子,使瓜子壳与瓜子仁分离,便于人们食用瓜子仁。砍莲子 、砍菱角 、打瓜子都是技能手工活。当然熟能生巧,一般妇女能学会。汉阳在江河湖边,一般家庭能接得到这样的副业活,加工费低廉且很费时。建桥街曾有家街办壳莲厂,就是从20世纪50年代组织这些砍莲子的手工人员联办成合作社,再发展成为街办“五七”厂组。
【白铁匠】显正街、西大街历代手工业发达,其中白铁业是重要的一个行当。直到20世纪90年代,西大街的白铁店有近10家,白铁匠十余人。与白铁匠同类手艺,20世纪80年代,一位叫曾宪高的在西大街开设了一家手工制铜铺。制作了很多铜质工艺品,被一些名家、大单位收藏。2015年8月,曾氏铜艺被列入武汉市第五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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